「本文来源:大连晚报」
去富矿,淘金
18岁的方晓童今年高中毕业,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。她生活在山西晋城,学校不远处就是富士康科技工业园。年,富士康在这座城市落脚,流水线工厂和廉价劳动力捆绑在一起,这让有关它的故事大多带有一丝的灰色。方晓童从没觉得自己会和富士康3个字有联系,直到今年7月的一个下午,学校门口挤满了人,人群里,一张小卡片递到她面前,上面写着:“富士康招小时工,工资23元/小时。”
相比往年,这个价格更高。今年早些时候,受疫情影响,富士康在印度和越南的代工厂相继停摆,iPhone13的相关订单回流至中国,6月起,富士康就以“疯狂招人”的姿态加码各个工种的奖金。以今年郑州富士康IDPBG事业群7月11日的招工*策为例,入职满天,除了工资,还可以带走-元的返费(指干满规定期限后才能结算的费用)。到了9月6日,这一*策变为:入职满90天,就能拿到-元的返费。
因为门槛低,薪资高,即使是不喜欢,也并不妨碍越来越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涌入富士康,将这里视为一个“淘金”的去处,一座可以短暂停留的“富矿”。
方晓童家里有弟弟和妹妹要养,但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工作。她要进入的那所大学,学杂费一年要七千多。她决定去富士康做小时工。按照工作8小时计算,23元的时薪,一天至少能挣到元,如果加班,意味着挣得更多。
同样是7月,多公里外的洛阳,读大二的学生郑蓉在58同城上看到了“富士康招募中心”的暑期工信息。岗位介绍说,这个工作能坐能站,一个月挣元,待到8月25日再离职,还可以拿到元的返费。每个月,家里会给郑蓉0元生活费,但这些钱无法覆盖她网购衣服、化妆品的费用。就读于农林经济专业的大二学生徐玟,也在今年暑假离开家乡平顶山,来到郑州富士康打工。另一位已经两度进入富士康的大学生卢静说:“世界强的好处在于,提供宿舍,也不会克扣你工资。”去年寒假,她来到富士康打零工,挣到了将近1万元才离开。
欢迎来到真实世界
对大学生们来说,进入富士康要做的第一件事是:放弃幻想,面对现实。
从教室来到流水线,首先是一场来自身体的考验。郑蓉被安排给iPhone按颜色分类,一次迎来10个盘子,每个盘子里装着5台iPhone,她需要把10个盘子抱到自己的岗位上,将相同颜色的手机放到一起。第一天结束后,她粗略算了下,至少搬了0台iPhone。“干完活儿从车间出来,脚特别疼,我终于理解人鱼公主变成人后,那种脚走到刀尖上的感觉。”郑蓉说。搬动盘子时,她的手需要弯曲,因为长期维持这个姿势,她的手都很难再伸直。更重要的是,合同上的底薪让她疑惑——招聘网站上,这个数字是元,到了中介口中,底薪是4元,而到了合同上,只有元。
18岁的方晓童则被分配到检验iPhone13手机壳的流水线上——用灯光照亮手机壳的其中一个部位,看哪里有刮伤或者异色。
进入车间不能带手机,除了机械地工作,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事情,方晓童觉得无聊至极,一天夜班结束后,走在回宿舍的路上,她忍不住在微博写下一句话:“我的精神世界决不能被蚀成废铁。”她在百度上搜索“怎么在密闭环境里打发时间”,没人能给出答案。
她悄悄观察过一些和她同龄的女工,表面上,她们一言不发,眼神里没有光,下了班就赶着去吃饭,但时间久了,她也发现,有的女工会在上白班时化着妆来,等巡逻的稽查一走,她们就会把口罩拉下来,露出化过妆的年轻面孔。方晓童还知道,有一位女工给自己报了化妆课,每次干完活就会匆忙离开,抓紧时间去上课。在流水线上,方晓童做得最多的,是竖起耳朵听老员工们聊天:富士康跳楼事件的真实情况怎么样?哪个线长抛弃家庭和一个女工谈恋爱?
卢静有一张年轻的脸,一双柔软的手。在社交平台上,她是个会写读书笔记、画画、看《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》的女大学生。第一次来富士康打工时,坐在卢静身边的男生突然跟她表白了。卢静告诉这个从许昌来的男孩:“你只是没人说话,所以才觉得喜欢我。”那些闯入的人注定成为她的过客,但她也知道,在流水线上,有太多被压抑的情感。她见过女厕所里用笔写下的故事,一个笔迹写道:“我喜欢上一个弟弟,但是他返费到手了马上就要离职,我要不要离婚跟他走?”另一个笔迹回复道:“离吧,我相信爱情。”
没有别的出路
钱到底能够支撑一个大学生零工在富士康待多久?这是个问题。
富士康底薪低廉,靠的是加班和返费招揽人,这已不是秘密,但郑蓉没有想到,除了来的第一天按时下班外,没有一天是不加班的。
淘金的美梦还没实现,郑州暴雨来了。7月20日,那一天暴雨达到了峰值。郑蓉晚上7:30下班,想坐班车回宿舍,整整等了1个小时,车也没来。她撑起伞想走回宿舍,瞬间,倾倒而下的雨水直接砸破了伞,最后,她是撑着孤零零的伞柄回到宿舍的。
灾情之后,疫情也来了。同宿舍的一个大学生告诉郑蓉,自己叫了一辆私家车准备离开,富士康不值得这么待下去。郑蓉的朋友也走了,元的返费,她决定不要了。那段时间,富士康的园区里频繁响起行李箱的滚轮声。那是郑蓉最纠结的时刻,要不要离开?这时候跑路,就什么也拿不到了。
7月,晋城也下了场暴雨,富士康停水停电了,方晓童所在的车间启用了备用电源,但只能用来维持流水线的基本运转,空调不能开。身上包裹着静电服,方晓童觉得自己快热晕过去了,尤其是上夜班时,车间里没有钟表,看不到时间流逝,她从没觉得一个晚上能过得这么慢。
里边的人想出去,外边的人想进来。
离iPhone13的发售时间近了,疫情却没有完全消退,郑州厂区给出的价格一路上涨,最高时规定,9月6日及之后入职富士康的工人,在职满90天且有效出勤满90天,可以拿到-元的返费,以及元的疫情交通补贴,介绍人还能拿0元的奖金。
有一天,方晓童所在的流水线上突然来了一名西南大学的研究生。她对此感到惊奇:为什么拥有这么高的学历,还来富士康?那名研究生告诉她,原本自己想去干一些其他工作,但富士康给的实在是太多了。后来,一名从教培机构离职的老师也去了方晓童隔壁的车间,“补课班不让开了,没收入,所以也来富士康了。”
逃离
在富士康,人永远是流动的,以至于无法准确分辨这里到底缺不缺人。一名有11年工作经验的流水线线长告诉记者,只要工资一涨,来自各地的大巴车就会不断地往园区开,将人输送到这里。但临近7月底,又有其他流水线上的工人传言说,富士康不允许工人们离开,因为依然没有招到足够的人。
原本,方晓童打算在7月25日离开,但中介告诉她,必须等拿到工资才能走。她有些生气,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地方,“大不了我不要钱了。”最终在线长的帮助下,她完成了离职手续。和入职那天一样,人潮从一个小房间里喷涌出来,汇成一条长队,方晓童挤在里面,完成了和富士康的告别。
8月底,约定发放返费的日子快到了,郑蓉去询问中介有关返费的具体事项,中介开始语焉不详。她去人资中心询问,工作人员告诉她,有返费的人会在一个名单上,而名单上面没有她的名字。后来郑蓉才明白,元的返费,是返费工才有的,暑假工的返费,事实上是富士康发给中介的入职推荐金,实际上只有元,而中介也并没有将这笔钱给到郑蓉。她当时觉得“又愤怒,又冷静”。
夏天结束了,方晓童陆续收到了几笔从富士康打来的小时工工资,她把第一笔发放的元给了母亲,剩下的多元留给了自己;郑蓉虽然失去了她心心念念的返费,但靠底薪和加班费,她拿到了元;至于卢静,她两度前往富士康,拿到近1万元后,她给自己买了一台iPhone和一台iPad。
富士康关于返费的最近一次调整发生在9月11日,离iPhone13发售只剩3天,这笔钱降到-0元。淘金浪潮里,能够拿到万元的大学生零工还是少数。郑蓉离开富士康时,尽管郑州下着大雨,她心里却感到兴奋,也觉得解脱:再也不用为那个不能实现的元返费忍受痛苦了。文图据《人物》